外星晶体开启千年火星史诗（六） | 科幻小说
今天继续为大家带来骆灵左的长篇小说《无主之地》节选章节。
《无主之地》以火星为主题，讲述人类社会开发移民火星，在一千年的时间中所发生的故事。它由数个共同背景并且相互联系的短篇科幻故事构成。我们会以日更连载的形式，为大家展现其中三个最为精彩的故事：《膜》《无主之地》《登陆日》。本书将在不久的未来出版。
作
者
简
介
| 骆灵左 | 科幻奇幻作家，2002-2012年在《科幻世界》《飞·奇幻世界》《幻王》《九州幻想》从事编辑出版工作，曾用笔名阿豚。现居小城中全职写作，兼养猫。《成都魍事》《梵天》《大道》《你踏入同一条河》等作品刊载于各个杂志，若干短文和专栏《未生季》发表于豆瓣阅读。
无主之地
全文约5600字，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。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，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，随时回传。
无主之地
公元2109年，火星纪元4.5年
火星的一年有687天，今天是最糟糕的一天。
坏兆头是从早晨的那枚罐头开始的，按照顺序，这是第888罐，怎么说也应该是个吉利数，但是一撬开马口铁，他就闻到了一股臭味。
迄今为止，这是他遇到的第22罐鲱鱼罐头。
幸好我还有狗肉。
他端着打开的罐头（上面套了一个塑料袋，不然边走边飘散那个味道，谁也受不了），去找狗肉。
每当仓库管理员佛看行走在这个隐秘的帝国中，都会从内心涌起惶恐、敬畏与感激交错的热流：
瞧瞧从地面拔地而起的货架吧，那些黝黑的铁架子叠加了几百层，每一层都密密麻麻堆满了亮晶晶的罐头，每只罐头高12厘米，直径12厘米，罐身是银白色的马口铁。
它们的外壳上没有任何包装和标签，你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，倘若细心查看，能发现少数罐体上还有残胶，说明是被人撕掉了的原本的标签，这可真是个聪明活儿，把罐头变成了盲盒游戏。
狗肉在哪儿呢？
他拍拍手，吹口哨，嘴里吆喝着：“啧啧啧！啧啧啧！”
佛看的声音回荡在仓库里，狗肉依然没有回应。
于是他揭开了塑料袋，让鲱鱼的臭味散发出去，这招必定有效，他已经听见了啪嗒啪嗒的爪子踩地声……
一条黑背大狼狗从货架之间穿行而来，尾巴粗壮，摇头晃脑，嘴里衔着一个棒球。
“嗨，过来，你这坏家伙。”
大狗凑过来，口水从嘴角滴滴答答溢出，但是它仍然含着棒球。
“你从哪儿弄来的？”他伸手去抠狗嘴里的球，“真是个好宝贝啊！”
狗咬紧了牙关，不愿意松口。
“怎么，不想吃这个吗？”他举起另一只手里的罐头在半空中晃荡，狗的口水流得更加凶猛，脑袋一甩，口水溅到他手上。
佛看随便从旁边的货架扯了一条棉毛巾，擦掉狗的口水，这里有上万条毛巾，所以他擦完就把它扔进随处可见的垃圾桶里，然后把罐头敞着口放在架子上。
“行啦，兄弟，你自己看着办吧。”他拍拍狗头，狗脖子上挂着它的铭牌，“狗肉”两个字在牌子上晃来晃去。
还有别的事情要做，他走进盥洗室，拧开水龙头，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。
并不是想象中削瘦的脸庞和囧囧有神的双眼，而是坠着微微颤动的双下巴，两眼因熬夜看电影而布满血丝……毕竟没人能抵挡这种快乐：独自占有一座仓库！
一座庞大又错综复杂的仓库，堪比米诺陶诺斯占有的克里特迷宫，而物产丰盛必然远胜于彼，佛看自己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罐头和多少毛巾，以及多少电影光盘，从他记忆中最早在这儿的那天起，每天吃一只或两只罐头，到现在是第888罐，应该有个一年半载的吧。
他打量着镜中人的衣着，黄马甲，浅灰衬衫，深灰长裤，黑色皮鞋，纤尘不染。
就这样吧，该动手了。
佛看走出盥洗室，拎起放在墙边的“大枪”，走向仓库深处的作业点。
他挺着大枪，枪头抵住墙上的浅坑，然后摇动把手，缓缓加速，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，墙上的坑里不断冒出细碎的金属颗粒，这杆用空罐头和拖把杆制造的手动钻机很快就报废了两个钻头，他从腰带上解下备用钻头，等钻杆冷却一会儿再装。
墙壁上传来轻微的敲击声，佛看愣住了，屏气凝神，敲击声是从对面传来的——墙后有人！
在佛看模糊的记忆中，火星暴动事件的导火索已经不可确认，他能够清晰记得的是，自己跟着一群人从穹顶下的城市里逃出来，外面的世界如此狰狞，荒芜未知的原野上，冷风挟带着坚硬的沙砾袭来，低温，缺氧，绝水，逐一吞噬着他们，直到他们看见了远方的巨大火箭的影子。
“去那里！”一个同伴指着那个黑影，“我听说那下面埋藏了很多食物和水，还有恒温的空调房！”
“有水果和速冻牛排。”
“热水、咖啡和纯棉床单。”
“还有酒！”
他舔舔嘴唇，和剩下的几十个人互相打气，虽然宇航服面罩上的反光隔绝了人们的表情，但彼此热烈的话语，令他们脚下生出了新的动力，他们朝着红色天空下的修长黑影跋涉……
再后来呢？佛看不知道何时起，就沦入了每天在库房里吃罐头，健身，养狗，遛狗，看电影，自慰的循环当中，那些伙伴们呢，隐约各奔东西，他们也像自己一样，享有了仓库的安乐吗？根据那些货架、墙壁和自动门上的油漆标记，佛看早就确定，仓库绝不仅仅是自己眼前的苟且，还有更多吃的在远方，这也是他为什么在钻墙的缘故——墙壁后面，应该是仓库的另一个区域。
他回过神来，那敲击声停了，于是他拍拍墙，表示自己还在。
对面又敲了敲。
要不要说话呢？佛看本想张口喊，可是他又吞了下去。
万一不是同伴呢？
对面却传来了声音，隔着墙所以听起来瓮声瓮气：“……喂？”
佛看贴近墙壁，那个人又说了：“再努力一点啊，我也在钻墙！”
“你是谁？”佛看终于问。
“是我啊！”那个人听到回音，欢喜地大喊，“我们一起来的！”
“那怎么你在墙那边？你们有几个人？”
“你忘了吗？”对方提醒他，“那时候我们冲进来，遇到了自动警戒系统——”
这么一说，佛看倒是隐约想起，在狭窄的通道里，闪烁的激光、冰冷的银色机器人、溅在墙壁上的血浆……
“然后呢？”他忍耐住好奇心，一定要从让对方多说一些。
“大家走散了，这里很大，非常大，我这一年多以来都在这一个区域……”
“你那边有什么？”
“啊？”
“你那边有什么？”
“有一些书，饮用水，罐头……还有一些扳手螺丝刀什么的。”
“你那边的罐头有标签吗？”
“什么？不，没有，都是白铁皮罐头……”
到底是谁把罐头上的标签全都撕掉的呢？这个跟眼下情况毫不相关的问题跳入佛看的脑海，他驱走这个无聊的问题，继续问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这次对方沉默了半分钟才回答，带着哭腔：“不，我忘了，我脑袋上被砸了一下，就是不记得了，也许你看到我就能认出来我是谁？我好想知道我是谁啊。”
墙那边传来抽噎声。
佛看想了想，说：“那我们把墙打通吧，找个共同点。”
他们隔着墙壁敲击，找到了感觉上是对应的地方，开始摩擦。
那家伙的运气比我好，有那么多工具，佛看想，我怎么这么倒霉呢？
墙比他们想的还要厚，一直干了几个小时后，他们估摸着还隔着一半呢。
“明天吧，”对面说，不知道是不是墙上的洞变深了的缘故，声音听上去比之前清晰多了，“今天实在干不动了，我的兄弟，明天我们继续。”
那天晚上，佛看久久难以入睡，即使狗肉在他面前晃荡尾巴，并躺在他身边依偎着他，也不能让佛看松弛下来。
这么说来，也许还有更多的幸存者，落在这个迷宫里。
佛看内心想要见到同类的欲望无比高涨，他恍惚记起自己曾经在城里的日子，那时候也有一些朋友吧，或许还有爱人，但此刻爱情不值一提，人总是要回归社会的，一个人不是社会，至少有两个人……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勃起了，于是他迷迷糊糊地弄起来，这倒是一个催眠的好办法，玩到尽头，自然就困了。
次日，佛看被狗肉的舌头舔醒，他开了一罐罐头，运气不错，是蛋黄猪肉卷，他用叉子扒出来一半，喂了狗肉，狗肉吧唧吧唧吃得满嘴香，佛看吃完剩下一半，意犹未尽，又取了一罐，放在裤兜里，然后扛上钻机去墙边。
万一又是鲱鱼罐头的话，就送给新朋友吧，他忽然涌出小孩子恶作剧的快乐，连钻起墙来也干劲十足。
“早上好！”他朝对面喊，对面也传来了“早上好！”
时间伴随着钻头的轰鸣声逝去，很明显，对面的速度比他快，快要钻透的时候，佛看喊停。
“怎么了？”对面问。
“钻透了，然后呢？我们不可能钻出一个能让人通行的大洞吧，我的简易钻机快要不行了。”
“这个倒不用担心，”对面说，“至少，能看见人了不是吗？况且——”他卖了个关子，故意不说话了。
“什么？”
“继续钻吧，我的朋友，”对面说，“有惊喜。”
他们又开始钻起来，大约一个小时后，佛看的最后一个钻头也废了，他看着还没穿透的洞，还有多少呢？“啪”的一声，一个大号螺丝刀头钻透了墙壁，再收回去，佛看惊喜地跳了起来：“透了！”
他忍不住趴在洞上看过去，对面也是一只眼睛贴在洞口看过来。
“嗨。”他心里涌起甜蜜的暖流，“终于见到人了。”
那家伙也笑了：“好的，兄弟，我再弄大点儿。”
佛看盯着洞口，见它慢慢变大，他的喜悦也随之增长，我得多弄点好吃的给这哥们儿。
最后，洞口差不多有一个拳头那么大，他们连握个手都不行，只能触碰对方的几根手指，对于佛看而言，不啻于上帝接触了亚当。
“然后呢？”他问。
对面说：“别急，我有好东西。”
他将一节香肠似的东西从洞口塞过来，一节又一节连着，佛看拿到手里。
“把它们放在墙壁上，你有胶带吗？最好贴在洞附近。”
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炸药啊，你没见过吗？塑性炸药，威力挺大的，这样我们就能把墙炸开一个大洞了。”
佛看紧张起来，他小心翼翼地把炸药盘旋在洞口，用胶带固定好。
“准备好了吗？”对面说。
佛看从洞中望过去，对方也在看他。
一种熟悉的感觉，这就是亲切吧，佛看想，不管多糟糕的人，总还是希望有同类在。
那家伙笑了笑，虽然从洞中看不到全部的脸，感觉上是削瘦的，眼睛炯炯有神。
“好啦，兄弟，往后退，我要准备引爆了。”
佛看向后退却，那个人从洞中观察着：“远一点，再远一点……嗯，差不多，你找个架子躲在后面。”
佛看躲好了，紧接着一声巨响，震得他脑袋里一连串混沌，尘土和碎片窸窸窣窣地飘落，他大声咳嗽起来，咳嗽声在自己耳朵里听上去隔了一层棉被似的模糊，耳朵一定流血了。
他挣扎着站起来，往洞口走去。
洞变成了半人高的大洞，足够一个人弯弯腰就能通过，那个人已经过来了，正朝着他走过来。
佛看松了口气，走过去，对方扶着他，也满头满脸灰尘。
“怎么样？”那个人问。
“没事没事。”
“这里就你一个人吗？”
“除了狗肉，就我一个人。”
“狗肉？”
“那是一条狗，一条黑背狼狗。”
“哦……”对方意味深长地叹气，“我听说狗认主人的方式是通过气味。”
“是吗？”佛看不知道他为什么对狗这么感兴趣，“不知道啊。”
“你吃得不错，看起来胖胖的，我就比较惨了。”那家伙说，“其实我的罐头已经吃完一阵子了，幸好还有一些压缩饼干，真难吃啊。”
佛看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罐头递过去，他盯着对方的面孔，发出一声惊叫。
“你是……你是——”
那家伙笑了：“怎么，终于认出来了吗？”
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充满嘲讽和狰狞：“你个狗东西，总算认得我了吧！”
佛看怪叫着想要逃走，他蹬着腿却爬不起来，那个长得跟佛看一样（倘若忽略胖瘦上的差异）的男人一把拽住了他的小腿，然后，佛看只觉腿上一阵剧痛，他听见了自己腿骨折断的声音。
他惨叫着，挥舞着手里唯一的武器：罐头。
“你可真是个机灵的小贱狗，”男人说，“我说怎么老是找不到最后一个克隆体，原来你躲在这儿，不容易啊，你怎么就不像其他人那么乖乖的呢？”
“不要，不要杀我！不要杀我！”佛看挪到墙角，靠着墙坐在地上，“罐头都给你……”
男人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：“你他妈的……哎，我杀你干什么啊。”他晃悠着手里的大号扳手，上面还沾着血呢。
“我只是不想让你跑了，总得留下一个活的，不然怎么当祭品呢？这可是你的光荣使命哟。”
闪电滑过眼前，佛看想起他们还在度母城里的岁月。
如果不是暴乱，他们还生活在伊甸园。
穹顶安全而又光洁，食物和水都很新鲜，他们的白袍上从未沾染过一粒红色尘埃。
虽然偶尔也会预感到未来的命运，但他们并不畏惧，因为这已经是他们的使命——牺牲，是一项荣誉。
直到枪声惊起飞鸟，火把照亮街道，那一天，他们惊惶逃窜，前往城外避难。
佛看盯着自己扭曲的小腿，想起那天他带领着克隆人们，逃向火箭坟场，他安排他们怎么分头进入……
大脑终于度过了艰难的时刻，他伸出手：“不，你不能。”
“什么不能？”
“你不能伤害我，”佛看鼓起勇气，“我不是克隆体，你才是！”
男人吃了一惊：“你疯了吗？”
“我才是主人！主体！你们是克隆人！”佛看居然笑起来，“我差点被你蒙过去了，你就是想趁机洗白自己的身份，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吧。”
他的心跳得比架子鼓还激烈，要趁热打铁：“怎么，不然你说出自己的名字？”
男人脸上一阵扭曲：“操……你呢？你叫什么？！”
这是唯一的幸运，男人总算是有句实话的，他确实忘了自己的名字。
“看吧，你不知道你是谁，可你竟觉得自己才是主体。”
男人走过来，把扳手丢到一边，捋起袖子。
“你要干什么？”
“你说得也有道理，”男人回答，“我本想留着你当活口，这样我带你回去之后还能拿你献祭给穹顶，几个小时前，我已经用我那个房间里的电台——没想到吧——给城里发了电报，他们会来找我的，虽然我不知道我是谁，可当初能进来这儿，我的地位一定不低。所以，我得杀了你，以免那帮人来了之后，你瞎说这些鬼话，万一他们信了可就麻烦了。”
佛看看着手里的罐头。
也许幸运不是唯一的，万一还有第二个幸运呢？
他拉开罐头拉环，也许是脸上的神色太可怖，男人不禁向后退了一步：“怎么，罐头还有炸弹馅儿的吗？”
佛看在内心闪过亿万个神佛的名字，罐头拉环撕开的声音就像是经文的颂唱，而他闻到的，是比鲜嫩的肉香更美妙的鲱鱼臭味。
他把罐头朝着男人身上丢去。
“操，你他妈神经病啊！”男人跳了一下，半边身体都是鲱鱼浆汁，“这他妈什么东西，精神攻击？”
他恶狠狠地扑向墙角，双手卡住了佛看的脖子。
佛看拼命挣扎着，他的力气好大啊，无论他怎么踢打，男人也不松手，慢慢地，佛看感到自己的大脑快要失去意识，舌头吐出，眼前发黑……
就在这时，他隐约听见了啪嗒啪嗒的爪子抓地声。
然后，那双手逐渐松开了，血流冲击着他的大脑，他听见男人的惨叫声，还有狗肉的咆哮。
“你他妈的！你他妈的！我是你的主人！操！你他妈的不认识我的气味吗？”
佛看仍旧靠着墙坐着，他望着扭打成一团的人和狗，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救援队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死亡，有个小姑娘当场呕吐起来。
他们把幸存者抬上担架，这个人除了小腿骨折，其他没什么伤，据他说，他的克隆体想暗算他，然后被狗咬死了。
“狗肉是条好狗，”伤者说，“请带上它，跟我一起回城吧，现在城里安全了吗？”
“安全了，先生。”救援组组长说，“您的家人正在期盼着您回去呢，幸好您找到了发报机。”
他笑了笑，闭上眼睛，手垂出担架，狗肉凑过来，用脑袋顶着他的手磨蹭，暖洋洋的，就像他曾经在伊甸园里享受过的阳光。
（未完待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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